没(mò)药,一种会同时出现在中药配方和香水配料表里的植物,奇特的名字引人遐思。这是药材还是香料?过去人们拿它来做什么用?它是中国本土药材,还是神秘的舶来品?这小小的一味药背后,藏着一段丝路交流史。
被神化的香料
没药的英文名“myrrh”,来自阿拉伯语“murr”,是“苦”的意思。按照劳费尔和薛爱华两位汉学家的观点,汉语没药的“没”字,由阿拉伯语“murr”或波斯语“mor”音译而来,历史上也曾写作“末药”。
没药是橄榄科没药属的一些植物,特别是没药树(Commiphora myrrha)的树脂,味芳烈而苦辛。分泌之初,呈黄白色油状,在空气中暴露时久,凝固成红棕色硬块。许多植物树皮受损,自我防御机制激活,会自动分泌树脂疗伤,并阻止破坏性的细菌入侵,树脂自然而然便带了药性,没药也如是。
古埃及人相信,没药可以防腐。3400年前,古埃及人从神秘的蓬特之地运回大批没药树,用来制造木乃伊。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熟谙木乃伊制作流程,绘声绘色地写道:“(埃及人在制作木乃伊时)用椰子酒和捣碎的香料加以冲刷,然后再用捣碎的纯粹没药、桂皮以及乳香以外的其他香料填到里面去。”至于古埃及人为何相信没药可以防腐,希罗多德转述了一则探听自神秘生物界的传闻:阿拉伯地区栖息着一种罕见的神鸟,名叫波伊尼克斯。根据零星的目击记录,这种鸟的外形似乎与不死鸟菲尼克斯相近——红色与金色的羽毛,体大如鹰。每隔五百年,老迈的波伊尼克斯死去,它的子嗣会采集没药,制成一个卵形容器安葬父鸟,千里迢迢携往埃及太阳神殿安放。
不过,没药的药效,并没有古埃及人相信的那么神奇。它之所以会备受欢迎,主要是因为香气。传奇的所罗门王也钟情没药,公元前10世纪,所罗门兴建第一圣殿供奉约柜,圣殿巨大的石墙缝隙皆浇浸以没药汁。400年后,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攻破耶路撒冷焚毁圣殿,没药香气冲天,经月不散。更著名的传说保存于《马太福音》,指耶稣降生之时,东方三位精通占星术的贤哲,观测到伯利恒上空高悬的大星。跟随这不同寻常的发光天体指引,他们跨越沙漠,找到耶稣所在,献上三种礼物:黄金、没药和乳香。黄金象征尊贵荣耀,没药象征舍身受死之苦,乳香象征复活与天堂。基督教认为香料是神圣的,所有的神、圣徒和圣物都带有香气,天国充满香料的芳香。《圣经》记载,伊甸园附近的哈斐拉(Hevilath)生长着没药。
直到14世纪,黑死病横扫欧洲大陆,世人依然相信,具有神圣之力的没药能够驱散引发瘟疫的污浊瘴气,从而抵挡这镰刀的夺命挥击。平民会在脖子上挂一个盛满香料或醋的小瓶子嗅闻。当时巴黎大学医学系推荐的抗疫香料药方,成分包括:安息香、没药、沉香木、龙涎香、肉豆蔻皮和檀香。为贵族设计的香丸配方,则包含有:龙涎香、沉香木、没药、乳香、安息香、干玫瑰花瓣和檀香。虽然没药实际上并没有如此强的药效,却作为香水配料之一而流传下来。
中医发现独特药效
在古代,无论中国、拜占庭,抑或西欧市场上的没药,原产地多数可以追溯至阿拉伯和东非。不过读者倘有机会回到古代,打算经营没药贸易的话,倒也不必辗转万里,亲自跑到阿拉伯进货。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就有嗅觉敏锐的中间商带着这种暗红宛若血块的“公主之泪”向中原居民问价了。
最早提及没药的汉地文献,应系东晋徐衷的《南方记》。这部著作湮佚已久,幸得唐代药学家李珣专录异域药物的《海药本草》转引,介绍了没药的来源和药效:“没药,生波斯国,是彼处松脂也。状如神香,赤黑色。味苦、辛,温,无毒。主折伤马坠,推陈置新,能生好血。凡服皆须研烂,以热酒调服,近效。堕胎,心腹俱痛,及野鸡漏痔,产后血气痛,并宜丸散中服尔。”
五世纪初的萨珊波斯,势力延伸至阿拉伯半岛,掌握了大量没药资源。李珣本人就是移居大唐的波斯后裔,先祖故国物产,了解精详。之后,作为官方正史的《北史》简略介绍说,漕国也出产没药。漕国地处今天阿富汗加兹尼省一带,这里的没药,或许就是药贩子们不知倒过几手的货品了。
中国古代药材库万象包罗,比之食材库更为丰富庞驳。除了寻常植物、矿物,连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诸如蝙蝠屎(夜明砂)、飞鼠屎(五灵脂)等都能配入药方,药学家不惮试验一切可以入口之物。没药进入中土,引起博物学者和医药界的注意,迅速探明了功效和用法。像上文《南方记》所述“主折伤马坠,推陈置新,能生好血”,是将没药用于医治跌打损伤,散血去瘀;“堕胎,心腹俱痛,及野鸡漏痔,产后血气痛”,是调节女性生理机能,消肿定痛。六朝隋唐之际,海内多兴刀兵,而世风豪烈,骤马驰逐,原属家常便饭,坠马摔损、为剑戟所创,亦是稀松平常,因此跌打、金疮药广有市场。唐代名医甄权据此临床经验,补充《南方记》道:“凡金刃所伤,打损、踠跌、坠马,筋骨疼痛,心腹血瘀者,并宜研烂,热酒调服。”
徐衷和甄权均提到“热酒调服”,据信此举可以发挥没药的止痛功效。根据《马可福音》,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前,行刑者拿给他没药调和的酒,耶稣拒绝饮用,这种酒显然也是为了减轻受刑之苦。
现代研究证明,没药中的倍半萜成分,呋喃桉烷-1,3-二烯和莪术烯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阿片受体,有镇痛活性。没药曾长期充当麻醉药,唐宋药典对没药抑制疼痛的效用普遍有所留心,在宋代,除了外伤止疼,没药的临床应用扩大到了治疗妇科病和痛风方面。
皇室偏爱的“金疮药”
古埃及哈特谢普苏特女王从蓬特之地进口没药,是把树连根拔起,一并带回。宋朝有没有移植过没药树,不得而知,不过宋人倒是很清楚没药树的形态,“高大如中国之松,皮厚一二寸”,“木之根株皆如橄榄,叶青而密”,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睹。其对没药采集之法也了解甚详:树下挖个坑,斧头砍开树皮,树脂流注坑中,十日后前来收取。
宋人掌握的这些信息,若非来自亲身种植观察,只能说明当时东西方互通交流十分具体。无数胡商提供的只言片语,拼凑成宋人书卷里庞大的世界信息图,这些信息背后,是更庞大的商品贸易规模。每年,阿拉伯半岛和东非的商船,沿印度到斯里兰卡的海岸线向东航行,到达苏门答腊岛,穿过马六甲海峡,等待季风把他们送往广州或泉州。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自请出京,与一行来自遥远世界的使团交臂而过。该使团来自东非层檀国(今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桑给巴尔),历经一百六十天的远航,方始踏足广州港,为大宋官家的御药院补充了直采自原产地的第一手没药。
明太祖洪武十六年(1383),占城国(今越南南部)一次性贡入没药400斤。这个数字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吓人,又不是当饭吃,用得着存这样多么?实际上大内库藏的药材,绝非只供皇上一人享用,皇上虽然不虞“金刃损伤”,但是偶尔坠个马、崴个脚、痛个风、长个痔疮,也是难免;后妃娘娘肚子痛,良臣婴鳞犯颜,挨了廷杖,也都需赐药。一来二去,用量就大了,所以皇家对没药的需求还是挺旺盛的。到了成祖即位,不耐烦臣属国稀稀拉拉的朝贡,干脆派郑和直接把船开到产地采购。靠岸停船后,先宣读大明天子圣旨,赏赐土著首领君王,接着就开始大做生意。当地人负轭荷担,远近毕集,用土产药材香料,交换大明的丝绸和瓷器,场面盛大热闹。这样的画面留在一些部落的记忆中,百年不曾消弭。在卜剌哇国(今非洲索马里布拉瓦)、祖法儿国(今阿拉伯半岛东南阿曼佐法尔一带),郑和船队收获了大量没药,朱棣就算每个时辰坠一次马,也足够用的了。
古埃及人保藏死亡的药物,在中国用以挽留生的希望。从法老陵墓,到天子宸宫,三千年来,没药在生与死间转圜,在世界两端流荡,一如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所吟唱的:它的周遭,所有岁月都不会沉寂。(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