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昔日小白楼

  • 2019-06-29 11:11:18
  • 今晚报

引 子

触发写一写《昔日小白楼》的“燃点”,是我于熟视无睹中一次对眼前街景的“发现”。20多年以来,大约每两个月我都去一家老理发店剪头发,可是这一次到了跟前,出租车司机问我在哪里停车,我却找不着那熟悉的大字号了。经仔细辨认,这才从墙上认出变成小小的字体的招牌。

由此想到香港,连体大厦组成的街道两旁满是向高空伸展的商家招牌,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全世界的游客都去浏览那闹市繁华。乘坐“叮当车”(有轨电车)游过广告和霓虹灯的川流,成为一项兴隆的旅游活动。台北的商业街虽然不及香港的商业街热闹,但街道两旁商铺字号也是五光十色,各行其是。新楼老楼乃至破楼比肩而立,也未见影响了台北“形象”。即使以浪漫高雅著称的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商店,门面的设计也是因了各自的个性突出,匠心独具,吸引了来自五大洲的游客。

倏地,由“五光十色”一词我想起了昔日小白楼。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住小白楼,每天都要走过那片繁华闹市。如今老街只剩下半侧开封道半侧大沽路,早已失去了当年风貌,后人将不知道什么是原生态的小白楼了。惋惜之余,我下决心写一写《昔日小白楼》,也算对自己青少年时代那片热土的纪念吧!

多亏老邻居刘淑敏小妹,她听说我想写一写昔日小白楼的商家店铺,特意邀集她的哥哥姐姐们,大家仔细回忆了那些店铺的字号和经营范围,还给我画了示意图,标出了每家商号的位置。如今他们都是六旬以上的老人了,老邻居手绘的地标示意图非常详尽,唤起了我清晰的回忆。只有我们这些老居民才知道,当年的小白楼为什么能够和劝业场滨江道分庭抗礼,在市民公众心目中甚至是比劝业场更新潮的“购物天堂”。

小白楼的来历

1860年英、法、美联军入侵天津北京,不久那位奉额尔金元帅之命率队火烧圆明园的戈登上尉调任天津,见天儿骑马勘察划定了英租界边线,亲手绘制了街区规划图,他的马蹄并未踏到(今)曲阜道以南,再往南走就是美租界了。后来称之为“小白楼”的地区原属美租界,而美国法律不允许其在国外公开设立租界,私下将所占地块并入英租界。

1906年英国光学博士雷穆森来天津工作,二十多年中担任《远东泰晤士报》《华北明星报》等英文报刊的记者、编辑,著有多部关于中国的书,其中《天津插图本史纲》对今人研究天津近代史颇有价值。我仔细辨认过该书中的一帧老照片,从镜头视角分析只能是从今浦口道与大沽路交口朝北拍摄的。近景是个城门洞,应该是僧格林沁亲王为抵御英法联军而修筑的护城墙之“大营门”。透过城门洞北望偌大的小白楼地区皆为荒地,仅有远处一座建筑戈登堂。

美英私相授受租界那一特殊历史事件,造成小白楼地区不在英租界规划之内,只是由英方代管,聚成街区以后成了“洋三不管”。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以后,大批白俄侨民涌入天津。本来白俄是奔海河东岸俄租界投靠亲友的,但河东不是商业区很难生存,他们便混迹于小白楼了。白俄贵族文化程度很高,他们教授音乐、舞蹈、绘画;开洋行、诊所、西餐馆……下层白俄发现小白楼离墙子河对岸的美国兵营(今第二医学院)很近,往西不远处有英国兵营(今市一中校址),顺着海河西岸往北还有法国兵营,善于投机的冒险家们便开设了赌场、酒吧、舞厅、妓院……小白楼成了各国大兵们的乐园。

新中国成立以后小白楼是另一番景象了,扫除了污垢焕然一新。商店经营的都是正当干净的业务,消费人群也换成了市民大众。卖家和买家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依然能够保持金街旺铺之商脉,缘由何在?我想大致有两方面的原因:从经济规律上说,它是在与天津其他商圈的百年竞争中自然形成的,每一爿店铺都有自己适者生存的道理和本领。从城市规划上说,它紧凑通达的小街窄路及所在的周边环境,逐渐汇聚成商业品种繁多、服务设施配套齐全、居住人口密集、文化生活丰富的街区。

地标建筑“小白楼”究竟在哪里其说不一,“小白楼地区”之范围又如何界定呢?曾有王文瑞、周恩玉著《话说小白楼》(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59辑)文中记载:当初“其四至是东西以海河与墙子河(今南京路)为界,南至现在的徐州道,北迄现在的曲阜道。就是这块总面积约131亩的弹丸之地,形成今天人们所熟悉的‘小白楼’地区”。文中所说的“现在”“今天”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可巧那时我正是光荣的小白楼居民。

我所熟知的小白楼商业街面积要更小一些,繁华地段仅在交通干线大沽路及其交叉的曲阜道、开封道、徐州道、蚌埠道四条窄路之间。天津路名很好辨认,竖为“道”则横为“路”,道与路彼此是十字路口或丁字路口关系。我家位于大沽路与徐州道交口,徐州道与繁华中心开封道比邻平行,早已归为黄金地段而非“边界”了。当年汽车不多,并没有设置步行街,网格状的小街肌理自然形成了行人如织的局面,骑自行车的人都知道那儿不好走也就绕路而行了。

追溯小白楼地区的老建筑不能不提到美国人丁家立,他于1882年来津,1886年成为李鸿章府邸的家庭教师,后来担任中国第一所大学北洋大学首任校长。他不仅知识渊博精通中文,还颇有经商韬略,陆续购置20余块地,其中就有小白楼一带。美租界并入英租界以后,他既有李鸿章背景又有美国人身份,兼做房地产业自然是顺风顺水。1901年,胡佛等众多在津置业的西方人以土地入股,公推丁家立为董事长成立了“先农公司”,开发了许多西式建筑。来华定居的英美侨民特别是他们中的专业人士,把欧美城市宜居宜商的理念搬到了小白楼。当初的规划很聪明,大片的连体三层公寓楼组成了街市和胡同,把临街房屋的首层设计成密集的小铺面以便招商,楼上和胡同里则住着居民。位于开封道与徐州道之间的网状胡同“先农里”及其周边街道大都是那种格局,后来成为与劝业场中心区遥相呼应的天津“第二商圈”。

令人怀念的小白楼小人儿书铺

昔日小白楼街区风貌很像比利时、荷兰的旧城老街,底商挨挨挤挤看上去门脸儿很小,实则“嘴”小“膛”大,店里纵深很长,大都有后门通往胡同。欧洲古代的税收制度很逗,是按商家门脸儿大小收税的,故而形成了“小门儿(楼上)顶个大窗户”的奇特街景。荷兰航运业发达,城市运河成网连通海港,沿河货仓设在楼上,一排排大窗外边都伸出一架可以从船上装卸货物的“滑轮吊”,而底层店门却小得可笑。我曾在海牙住在一家古老的小旅馆里,胖子都进不去门。百年前的天津英租界虽然没有那种古怪的税收制度,但来华的西方建筑设计师们仍然沿袭了“老欧洲”的街市风格。

似乎古今中外的购物者和游人都喜欢“逛街”,穿行于五花八门的店铺,不大情愿上楼。除了“坐酒楼”“坐茶楼”,人们不肯花大把时间耗在一座商厦里,香港的高楼是迫于寸土寸金没法子的事。昔日小白楼就能极大地满足逛街游玩兼购物的顾客心理,每个路口之间的小街只有二三百米长度,繁华中心区统共巴掌大点儿的地界儿,竟容纳了上百家商店和文化娱乐设施。

在如今音乐厅那一带,当初的老建筑是平安电影院,浙江路口对面西角是一家很大的新华书店,东角就是驰名内外的起士林西餐店了。据我和老邻居们的不完全回忆,出了起士林沿开封道北侧向东蹓,商店依次有高档呢绒纺织品店、毛衣毛线店、卖冰棒冷饮的、胡同口修鞋的、中式糕点水果糖果店、又一家卖冰棍的,至大沽路把角儿是服装店……沿开封道南侧向东蹓,第一家是牛奶房兼卖炸糕和驴打滚儿、理发店、糕点店、邮局、先农里胡同口水果摊、鲜花店、瓷器店、亨得利手表兼眼镜行、丝绸店、委托行、高德大药房、先农里货摊市场北口、又一家呢绒纺织品店……从开封道向北拐大沽路东侧有儿童服装店、鞋店、纸制品店、真如照相馆、调味品店、上海理发店、鞋店、布店、天香室小百货店、蒸饺饭馆、瓷器店……同一段大沽路西侧有杏花村酒楼、占据五六间门脸儿的大来百货店、同仁堂药店、稻香村糕点兼酱制品店、小营(菜)市场、文具店、永德顺杂货店……从开封道向南拐大沽路西侧有一家大丝绸店、小胡同、服装店、小胡同、洗染店、小胡同、自行车店、大成西餐厅……同一段大沽路西侧有自行车店、修鞋配钥匙的、胜利菜市场、(烧开)水铺、牛奶房兼乳制品店、笼屉竹制品店、糕点店、修理电器的、鸿福楼饭庄、电料行……过了徐州道,大沽路西侧向南依次为豆浆房、我家所在的居民楼、(办丧事用的)寿衣店、小胡同、小酒店、玻璃店、居民楼、胡同、天香池浴室、粮店、大营门牙科诊所……大沽路东侧向南依次为远东木器行、老邻居刘淑敏家所在的居民楼、永成委托行、两座居民楼、小胡同、电灯房、肉店、油盐调料店、合作社(即杂货铺)、“窝头大王”饭馆、水果店、布店、理发店……

用鳞次栉比一词形容以上店铺毫不夸张,这还只是繁华中心区,没算上徐州道上的文具店、小人儿书(连环画)铺、杜大夫诊所、银行、牙科诊所……开封道与解放路口著名的重庆理发店、解放路上的美丽照相馆、印度旧货店……徐州道向东过了墙子河马场道口的吉美林包子铺、三星文具店、水果店……限于篇幅,曲阜道那边的店铺只能忽略不提了。

对我的人生影响最大的是浙江路口的新华书店和徐州道上的小人儿书铺。新华书店和起士林、平安电影院形成三角对峙,又面临居民嬉憩的平安花园,书店门口还有13路公共汽车站,而那路汽车正穿“五大道”。来逛小白楼的、看电影的、坐起士林的、来花园玩的,络绎不绝的人流几乎都会进书店看看,我当然是它的常客。我十五岁进天津人艺住集体宿舍,周末回家必乘13路,下了车先进书店看看这个星期来了什么新书。

不过,能够常进书店买书是我有了工资以后的事了,真正陪我度过少年时光的是小人儿书铺。书铺沿街一门一窗小里外间,里间住着主人夫妇及两个孩子,外间摆满了小地桌小板凳,供附近的孩子们去看小人儿书。那对中年夫妇是外地人,个子都又高又瘦,老板肤色很白黄眼珠儿,好脾气儿,老板娘很凶,总打她的孩子,但对我们这些小顾客很有耐心。别看书铺小,全国的连环画尽收店里,还有许多“电影小人书”,那年头儿没有电视机,以电影剧照出版连环画深受读者欢迎。主人把一帧帧新书封面撕下来,密密麻麻地贴在两块木板上,白天把木板摆在门外就成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店门和窗口里面也挂满了吸引孩子目光的“广告”。小孩们看书容易把书翻破了,夫妇二人日夜操劳为每一册小人书订书皮,粘上耐磨的“牛皮纸”,因为每一种新书都需购进好几册,夫妻俩的劳动量是很大的,先得把大张牛皮纸糊裱成更加结实的双层纸夹。老板娘再用纳鞋底的大针和线绳把书脊订牢,样子很像我国古版线装书。成年以后我跟友人开玩笑吹牛:我打小就能看得懂线装书!

小人书铺是我跑得最勤的去处,那时我穿着木底拖鞋,老板娘一听到呱哒呱哒的脚步声就会从窗户伸出头来招呼:“航鹰来啦——”你可以坐在那里看,看一本一分钱;也可以租回家去看,租一天5分钱。起初我只能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坐在铺里看,但书瘾太大看不了三五本,就“牺牲”了水果冰棍奶油冰棍。后来妈妈发现了我的爱好,支持我租书回家,弟弟妹妹们都能看,更上算一些。

小人书铺门窗上的连环画封面大集锦,使我在人生的早春就知道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我看了几乎所有的古典名著乃至西方名著的连环画版,电影故事、神话、童话……在文学启蒙的同时也爱上了绘画,长大以后先学美术后来从事了文学创作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由于小时候养成的阅读习惯,我考进天津人艺以后就成了图书室的常客,遍读东方与西方文学名著时便觉似曾相识轻车熟路。

令人怀念的小白楼小人儿书铺啊!

“宜居”“宜商”的小白楼

只有我们小白楼的住户才知道,其实那一带是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对于以购物为主的城市景观来说,具备宜居宜商的布局才能聚拢人气,紧接地气,即使不算上外来的游客,本区居民的购买力也不可小觑。何况,只隔着墙子河就是“五大道”之首马场道,“五大道”周边延伸部分也都是高档住宅区,那里的客源是小白楼几辈子的拥趸。

“宜居”之街的“洋胡同”、洋楼比比皆是,先农里西侧面对平安花园(今音乐厅外小广场)曾有八座式样相同带临街小院的连体公寓,俗称“先农里八座”;向南一拐徐州道上还有十座式样相同带小院儿的连体公寓,美称“十姐妹”。若以起士林为圆心向周边伸延,半径不足一公里的区域内还有许多讲究的洋楼,住户多半是殷实人家。其中不少豪宅公馆,严复、胡佛、袁世凯、张勋、孙传芳、周学辉、王郅隆等许多历史名人都在附近置业。

可惜,如今大片的老街老房子都消逝了。许多楼房在世上矗立了近百年,临了连一帧照片都没留下……所幸“五大道”劫后余生。我创办的“近代天津博物馆”位于民园北侧河北路上,紧临先农大院,其临街有十一座带小院的红砖小楼,和当年小白楼“先农里八座”“徐州道十姐妹”颇为神似,总算保留了先农风貌。

每每忆起昔日小白楼,我总爱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年的“宜居”与“宜商”能够分别做到安居的安居,乐业的乐业,彼此相安无事呢?就拿最繁华的中心区来说吧!开封道南侧至我家所在的徐州道是由许多楼房组成的“先农里”,里面的小胡同四通八达。紧邻交通干线大沽路的头条胡同是露天摊贩市场,听老人说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人们爱去“淘”美国大兵留下的军服夹克,还有货真价实的俄国货。如今的小区居民对摊贩很反感,当年小白楼的商家为什么能够和居民们和平共处呢?我想那应该归功于双方的文明程度。街上那么多商店云集没有一家放高音喇叭的,也没有店员站在门口高声揽客的。先农里不足8米宽,整条胡同密密匝匝摆满了摊位,竟没有商贩的叫卖声。傍晚收摊以后,也不知谁负责打扫,胡同里变得干净整齐。先农里徐州道入口头一家摊位是卖渔具的,摊主是一位中年先生,发型整齐,戴着银丝眼镜,穿着格子衬衫和有西服背带的挺括裤子,皮鞋总像刚搽了油似的。几乎全市的钓鱼迷都来找他,不知为何也都是文质彬彬的先生。

还有一桩清晰的记忆令人奇怪,我家旁边位于徐州道与大沽路把角儿是一家“豆腐房”,每天清早就炸馃子煮豆浆烙大饼,顾客络绎不绝地去吃早点。10点多钟卖豆腐,下午不营业。隔壁的喧哗声似乎不大,我们家并未感到不堪其扰。我家后窗外是豆腐房的后院,终年在夜间磨豆子,早年由一头蒙了眼睛的毛驴转磨,后来改成电磨,虽然轰隆声不绝于耳,听惯了照样安睡。能够天天吃到新炸的馃子和浓浓的豆浆,我们家人还很高兴,抑或那年头儿的人们没那么多讲究?

个中奥妙,可能因为普通人对居住环境的选择首要的是方便。小白楼地区除了买东西方便,还能满足人们各个方面的需求。例如看电影,平安电影院、北京电影院(原名莫斯科电影院)几乎就在家门口,蹓跶到解放路向北不到一公里还有大光明电影院,曲阜道上的群众艺术馆也演电影,顺着墙子河堤散步走到曙光电影院也不算远。再如街心公园绿地,步行可达的除了平安公园之外,还有市政府公园(今名解放北园)、解放南园,此外还有海河畔与墙子河堤围成的带状绿地。说到教育,学生们步行可达的名校有我的小学母校重庆道小学亦二十中、我的中学母校女一中(今海河中学)、新华中学、上海道小学、十六中、市一中……再说医院,附近有新华医院、公安医院,“五大道”西端的老“一中心”、儿童医院和市总医院距离也都不远。再说了,小白楼还有不少私人诊所。我家的近邻“杜大夫诊所”就在“徐州道十姐妹”中的一座小楼门口挂牌。居民们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那位胖胖的杜大夫看病。他给小孩儿打针,孩子们都怕他,就给他起绰号。他肚子大,小孩们不叫他杜大夫而叫“大肚夫”。“大肚夫”很好说话,一叫就出诊,药费也便宜。大家虽有公费医疗“三联单”,但去医院很麻烦。小白楼地区还有好几家不同医科的私人诊所,都很受欢迎。

当今人们离不开“银行卡”,我小时候却不记得进过银行。其实小白楼离“金融街”很近,大沽路与解放路是两条并行的姐妹街,解放北路有许多银行。但当年国家实行“高就业低工资”政策,工薪阶层过日子储蓄不多,因此我对银行的记忆不深。

总的来说,昔日小白楼占地之小巧、城市功能配套之完善、商业发达之水准、宜居环境之优美的综合优势,不仅在天津市首屈一指,就是在当时京沪穗也属于难寻的风水宝地。

这还没说昔日小白楼的餐饮美食呢!且听下回分解。

  • 编辑:张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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