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世道改变了人生原有的轨迹

  • 2018-02-05 09:55:41
  • 北京青年报

 

父亲杨廷燮,字理之(1884年-1949年)。对父亲的家世我一直不甚清楚,小的时候是不感兴趣,大了是从知情人那听来的一鳞半爪。直到1946年抗战胜利第一年,与二哥陪同父亲返里,从家中老宅留下的旧物中,找到了父亲的家世踪迹,祖脉也逐渐清晰起来。

口述:杨谐和  整理:于静

从书香中走出的父亲

我家的祖宅坐落在江西省樟树市东乡杭溪水西村,是村中首户。村里的几条主干道都通往杨家族祠“杨庆善堂”。先祖素嗜金石书画、图书文物,可算书香世家。父亲杨廷燮深受浸染,于1902、1903两年参加乡县两试均列前茅,科考投报中外地理,获取头名。

科举废除投考南京两江师范学堂,因学潮辍学。随后欲渡日留学未果。次年投考保定陆军速成军官学校,擢取第一,却体检未过。外务大臣胡维德有意带父亲去德留学,因祖父病丧而罢。这时与文群、江亢虎(江世龙的儿子)、章士钊和章理纶兄弟、万绳式、徐苏中等交善并组织了某会。后入交通传习所(交通大学前身)攻读铁路管理专科,于民国元年毕业,是该校首届铁路专科生。

随即被交通部派往广九铁路服务三年,三年中路务深具劳绩,获部颁授二等一级、二等三级奖章各一次。后转战在津浦、京沪、沪宁、杭甬、平绥等路段共三十年,著有《铁路中英专名词典》(商务初版),《路员常识》(和济印书局1933年版)等书,《路员常识》现今书林书局已出影印本。

戏文中的父母姻缘

北洋时期赵庆华(赵四小姐的父亲)时任广九铁路的局长,父亲是他的秘书。民国三年赵庆华奉调津浦路局,父亲随调天津。他通英、法、日三国语言,在翻译法国铁路的机车设计方面也是首屈一指。主持勘测、设计长江大桥因资金搁浅,遂建立了浦口至南京车辆轮渡,最早行驶的三条江轮就是他主持购买的。

父亲给我们的印象威严有余,而母亲爱玩、爱唱,善交友。性格两异的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小时候听家里的佣工讲父母相识颇像戏文里的情节。

那时父亲独自在天津工作,原籍有原配丁太太,与之生有三女,父亲在津工作很忙,少有假期,三十多年不曾回到故里。母亲高文桂,天津人,上过私塾,其时赋闲闺中。一年的三十晚上父亲一人闲来无事,到“娘娘宫”帮忙撞钟,就是有人上香叩拜,父亲就敲一下钟,这也属于帮助寺庙做善事。恰逢母亲与几位大户小姐也来此上香,随来的人里有位李姓小姐,家中是开江西瓷器店的,与父亲相熟,由此父亲与母亲便有了一面之缘。回去父亲便托人到母亲家提亲,外公竟然同意了这门亲事。母亲后来育有四男一女五人。

生活中的父亲

与父亲在一起生活是三四岁时,全家随父调京工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七年,也是我幼年时期最感幸福、安逸的时段。与母亲相比父亲是少言寡语之人,他很少说笑,对我们管教极严,尤其是对大哥的外语要求很高,有时甚至会动粗。我儿时顽皮,一度吃罢饭便将碗摔在地上听响,母亲只好买来搪瓷碗代替。父亲察觉了,觉得是自己的脾气影响了孩子的行为,从此脾气便有所收敛。

父亲是1931年从浦口调到北京铁路部门的,全家住屠家小院(西四羊市大街47号)。自从他的朋友文群(文廷式的儿子,当时在政府做官)来拜访过父亲,当地就派了两个警察在家门口站岗,我们出入都得敬礼。父亲很不习惯,就跟他说,我不是市长,是普通老百姓,你不要来站岗了。他说上边派来的,照常站岗。父亲找到警察局:局长,不要站(岗)了,这对我们生活是个干扰。局长派了个警察到马路边上站岗。父亲再找,这才撤了岗。

后来时局不稳,北平沦陷在即,在铁路做事的父亲不愿在日本人的手底下工作,决定跟随北大清华师生撤退到西南,行进途中患病,只得改走京沪线南下。父亲临走告诫我们要断绝与日本人的一切联系,“国难当头,一切从简”。从西四的曾家大院(西四马市大街7号)搬到前门长巷二条的临江会馆,我记得随着搬走的有一个佛头,听大人们说,那是某石窟被盗出来的,流转到琉璃厂古玩商店,一次拍卖中,父亲与日本人竞价,终以高价收入。本来是要归还文物部门,北平沦陷不及物归原主,后来将它搬至临江会馆院内,临江会馆最后搬进了几户,成了大杂院,佛头也请进了屋内,但到后来还是被毁了。

老夫子,是父亲在南京获得的称呼

杨老夫子——是父亲到了南京获得的称呼。南京沦陷,国民政府撤退得匆忙,烟厂也一片混乱,有些机器来不及运走,便化整为零藏了起来。隐藏的地点少为人知。南京大屠杀后到处尸横遍野,民不聊生,父亲和一些老工人商量,为了这一方苦难的人民找出主营机器,恢复生产。厂址选定安品街一处旧王府,为了不忘祖先炎黄起名为“中华烟厂”。建厂之初只有十几个工人,他们是工人也是股东,父亲是厂长、经理、会计、出纳,身兼数职。

我到南京不久的一天,父亲让我穿戴整齐拜徐正顺师傅为师,并行拜师礼,当即与徐师傅给我交代了许多进厂的规矩。父亲还向厂里人交代,不许叫我小开(小老板),这厂里也没老板,都是厂里职工。董事会专门给父亲包了一部人力车,父亲却从没坐过,黄包车夫几次招呼我坐,我也拒绝了,我不想破坏父亲制定的“不许家属坐专车”的规定,车几成摆设。

徐师傅早年就认识父亲,他给我讲了许多父亲的事:比如“火车头事件”。父亲在浦口时期,军阀混战,孙传芳急于往北方撤退,强行把站长绑在火车头上,逼迫司机开车。传达室知道了就通知父亲,父亲赶到:你绑我好了,但我要先打一个电话。后来给上级打电话,说明这是违反铁路规定的,而且危及到的不是一个人,士兵和老百姓都有危险,于是站长被放了,我父亲也安然无事。

父亲在南京住在走廊搭建的一间小房子里,吃饭与工人一起吃食堂。他不苟言笑,尤其不能容忍浪费粮食的行为,有时会拿着笊篱在泔水桶里捞来捞去,看有无浪费的粮食。一次,他在放废物的竹筐里发现有块儿吃了两口的大饼,便发了脾气,追查是谁扔的,没人敢承认,他训诫:你们吃着大米白面,知道有多少人连看都看不到,更甭提吃了!后来有个工人站出来说:是我的孩子吃了两口饼,发现上面有机油,就扔到筐里了,我回家一定教育他。以后厂里就制定了新规:家属不准进车间,更不许在厂里长时间逗留。打那以后,大家都很遵守规定,也经常检查车间厨房各处有无浪费现象。

父亲当时留着须尾往上翘的八字胡须,习惯用拇指与食指捏住须尾往上捋。工人们只要一做这个动作,就表明老夫子来了,工人们怕他但又由衷地佩服他!

怪老头父亲,怪在不识时务

还有人叫他老夫子是带着讥讽和不屑,嫌他的不通融、不世故,做人做事的死板教条。建厂之初父亲订立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其中一条就是严禁职工和家属以出厂价买烟。烟厂由最初的十几人很快发展到了有近百名的正式工(不算临时工),股东的队伍随之扩大,对父亲的非议也随之而来。一些股东和家属看上了倒卖香烟的巨大利润,而父亲的制度阻碍了他们发财。1943年左右董事会改组,烟厂改名号为中华烟草股份有限公司,指定了一名新的副经理,庶务主任、会计、出纳、库房管理都换了人。父亲被任新成立的烟叶银行总稽核,而烟叶公司这边保留的副经理却是有职无权了。之后许多人大发其财,内部买了烟到市场上以高价售出,并逐渐控制了市场的香烟价格,父亲对此已无能为力。

一些人叫父亲“杨老夫子”还是客气的,不客气的就是“怪老头”。在他们的眼里父亲怪在不识时务。父亲有许多朋友在南京伪政府谋事,父亲秉承一条原则:不参加他们的任何活动、任何宴会。大哥辅仁大学毕业了,一度想去日本留学,也被父亲阻止了:你想当汉奸呀!这时日本已显出颓败之势,父亲担心大哥找工作当中与日本人牵扯上,便叮嘱大哥不要急于工作。日本人接管烟厂邀请父亲再度出山,父亲坚辞不就,并作述怀诗四章言志:“市隐知公愿不违,每瞻北斗辙依依。名场见说曾腾跃,文采风流士所归。逸兴豪情那便休,拿音却为雅人留。黄花晚节坚如民,傲骨尘霞作锦秋。”当时亲朋好友和诗不下百首,包括当时的闻人政客,可谓一时舆论四起,这样才免遭日本人的迫害。父亲趁此北上逃离了光复前的黑暗,其时父亲正值花甲之年。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在北平的父亲兴高采烈,赶回了南京迎接国府还都,结果光复后的情形让他大失所望,烟厂的总经理、副经理全被作为经济汉奸关进了监狱,中华烟厂、烟叶银行都以逆产为名归入了党产,而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们就此纷纷发财,真是前门拒狼后门又进虎。

1948年父亲转至北京养病。1949年国民党败局已定,父亲的一些朋友准备随政府赴台,相邀父亲同往,此时的父亲对国民党已失去信心,而共产党呢,他听老友蒲薛凤(我家住屠家小院时期,还在清华任职的蒲是家中常客)说过一二,浦在南京光复时是行政院副秘书长,在梅园曾与周恩来会面,认为周是个诚恳的人。父亲受其影响,对共产党心存好感故而拒绝了赴台。5月父亲病逝,享年65岁。出殡走的正阳门,城楼上已见挂上了改天换地的领袖像与解放的标语。

父亲对我们几个子女抱有的希望是哥哥学教育,所以上的辅仁大学;姐姐学艺术,上的北平艺专学雕塑;二哥送警察学校;我从事实业,到烟厂从做工开始。但是我们赶上的是个动荡的年月,大哥最后成了建筑工程师,姐姐成了一所子弟学校的老师,二哥一直在银行工作,而我则进了音乐界。母亲说父亲希望家中能出教育家、外交家、工商界人士、军警界人士,而所有这些都因为世道改变了原有的轨迹。

供图/于静

  • 编辑:张晓芳
原创声明:本文是北京旅游网原创文章,其最终版权仍归北京旅游网所有,转载请注明来自北京旅游网

征文启事

为能让网友分享自己美好旅途,记录旅途美好回忆,北京旅游网特面向全球网友公开征集文旅类稿件。范围涵括吃喝玩乐游购娱展演等属于文旅范畴的内容均可,形式图文、视频均可。

稿件必须原创。稿件一经采用,即有机会获得景区门票、精美礼品,更有机会参与北京旅游网年终盛典活动。

投稿邮箱:tougao@visitbeijing.com.cn

咨询QQ:490768046

北京旅游网京ICP备17049735号-1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5003号

版权所有: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宣传中心(北京市旅游运行监测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