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布会上的莉莉安

《雅各比和雷弹头》剧照

莉莉安(中)在列文的首部中文作品《安魂曲》的新书发布会上

被誉为“2017年底一匹戏剧黑马”的以色列戏剧《雅各比和雷弹头》于2017年12月27日至2018年1月7日在隆福剧院热演。这部跨年戏剧,来自以色列戏剧大师汉诺赫·列文早期的一部喜剧,也是其代表作之一。汉诺赫·列文晚期作品《安魂曲》曾三次来华,轰动中国戏剧界,有“世界戏剧有两类,一类是《安魂曲》,一类是其他”的美誉。即便如此,汉诺赫·列文对于中国观众来说,依然比较陌生。2017年11月初,列文的遗孀莉莉安·芭若特参加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列文的首部中文作品《安魂曲》的新书发布会。莉莉安是以色列非常活跃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参演四十多部影视以及话剧作品。十年前,莉莉安曾在首都剧院参演了《安魂曲》。这次再受邀来华,她颇为感慨。她羡慕中国的剧院丰富,观众年轻热情,期待能再次登上中国的舞台,为中国观众呈现以色列优秀作品。借话剧《雅各比和雷弹头》热演期间,我们先行了解一下莉莉安的成长以及她和列文之间的爱情故事。
1 初识莉莉安
2017年11月5日下午2点多,王府井涵芬楼书店二楼的工作人员正紧张地筹备着以色列戏剧大师列文的首部中文剧本集《安魂曲》的新书发布会。莉莉安和另外两位演员周铁和李铮,头天晚上就已经排练好了今天要朗读的剧本片段。活动马上要开始了,这本书的策划人丛晓梅老师紧张地前后张罗各种琐事,她没忘记让音乐配合演员们再彩排一下。莉莉安拿着书,微笑着站好自己的位置。突然,一段深沉忧郁的音乐猝不及防地响起,莉莉安怔住了,眼泪瞬间汹涌而出,急忙转身站在角落低头擦拭眼泪。她要朗诵的片段是一个年轻母亲和老人的一段对话,这位年轻母亲刚刚失去她襁褓中的孩子,悲痛的她甚至没有眼泪。当老人劝慰她:你哭吧,哭出来会轻松一些。年轻母亲说:我不哭,我哭了只能让这个世界轻松一些。
莉莉安说,直到今天,所有采访她的人最关心的仍是汉诺赫·列文。曾经她也一度无法从“汉诺赫死了而自己还活着”这种复杂的情感中走出来。在一个电视采访里,莉莉安曾描述了她如何饰演列文的一部短剧《死人如何影响活人的生活》。这部剧讲的是一个女人在谈论她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去世了的丈夫,另一个是曾错过的情人。那个活着的男人的出现,是因为那个死的不放她走。她无法面对,一直到活的那个也死了。现在两个死人都出现在她的梦里,完全不让她安宁。一直到最后,她也死了,从而得救。莉莉安并没有把这部戏和自己的生活做任何联系。莉莉安说,列文去世之前,曾经调侃地给她未来的丈夫取名叫JEFF。有时候莉莉安想向列文提出个要求什么的,列文会说,这个你等着去跟JEFF做吧。列文总是会创造一些新词,也给家里每一个成员起绰号或者有趣的昵称,包括他的一些作品。比如《雅各比和雷弹头》里的俩人物的名字根本不是人名,而是他创造的名字。(注:犹太人的名字通常是取自圣经或者家族)
2015年的春天,在好朋友玛雅的介绍下我第一次拜访了莉莉安,去了她位于雅法附近的一座充满艺术气息的房子。莉莉安当时很自豪地给我介绍说,这个房子是她现在的丈夫呣兰(MORAN)亲自设计的。那时候我刚刚投资了北京的一个剧场,因此共同话题就多了起来,越聊越开心。突然莉莉安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代理列文的中国版权啊。就此,我很荣幸地和我心爱的剧作家列文从某种程度上结了缘。直到2017年11月,莉莉安和我一起从以色列飞回北京参加《安魂曲》的新书发布会,我们才又有了几天的朝夕相处。看着莉莉安,我时常忍不住会在心里以列文的眼光来探究她。我想知道神秘的列文当时爱上的女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性。在新书发布会的当天,商务印书馆非常贴心地给了莉莉安一个小惊喜,活动现场送给了莉莉安一束鲜花,音乐及时应景地奏起了“生日快乐”曲,使整个发布会充满了温馨。
2 寻找父亲
50年前,莉莉安出生在委内瑞拉,两三岁的时候,她那位喜怒无常的父亲离开了她们,她跟妈妈一起偷偷移民到了以色列。一直到她 17岁的时候,她才再次见到父亲。这期间她经历了复杂的青春期成长历程。因为和父亲分开的时候她还很小,对父亲印象模糊,但她对父亲的消失却有着一个非常执著和浪漫的想象。她想象父亲是一个令人仰慕的战死沙场的英雄,英俊潇洒,英勇就义。因为那时候以色列正为连绵不断的战争困扰,列文的很多作品受那个时期的影响,他选择以嘲讽的方式对战争进行反思和拷问,有些作品因为批评政府和受人尊重的总理过于尖锐,甚至受到观众的游行抗议,往舞台上扔杂物,导致剧目停演。
莉莉安说,她那时候还是无邪少女,没有父爱的她禁不住总会自艾自怜,甚至常常对着房间里有一张 “哭泣的孩子”的海报哭泣,仅仅因为海报上的孩子眼角有一滴泪水。莉莉安说,那时候其实自己并不痛苦,只是很享受这种沉浸在痛苦中的感觉。因为她有一个非常出色的母亲,给了她一个非常快乐的积极的阳光的童年。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发生争执,尽管母亲眼睛里含着泪水,但母亲紧紧攥住莉莉安的小手,冲莉莉安露出微笑。母亲的这股力量一直伴随着莉莉安以后的生活。
莉莉安的母亲答应她等她17岁了就带她去找父亲。17岁那一年,母亲兑现承诺,通过父亲在警察署工作的姊姊,终于在委内瑞拉的首都卡拉卡斯找到了父亲。然而和父亲的见面以及后来的交往,让莉莉安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她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父亲给了她一个拥抱,并转身跟她母亲用西班牙语说:告诉莉莉安,我拥抱她,是因为我喜欢拥抱美人。莉莉安那时候不会西班牙语,她分辨不出父亲的这种表达是一种对自己的赞赏还是一种玩世不恭。后来父亲请她们去了一家相当豪华的餐厅。他给了莉莉安一杯酒,然后用手指蘸一蘸酒,在杯沿上画圈,发出像吹口哨的声音。父亲说,如果莉莉安能成功地这样让酒杯吹口哨,他就来以色列看望她。沉浸在对父亲失而复得的心境里的莉莉安不停地试啊练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成功了,但是她那个还充满孩子气的父亲却永远没有来过以色列。虽然在后来的几年里,莉莉安先后几次去看望了父亲,父亲偶尔也会突然想起自己是父亲的身份似的想管教莉莉安,甚至有一次强烈干涉不允许她和一个男孩谈恋爱,惩罚她不许和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莉莉安冲父亲喊道:对不起,你不能现在突然想起来要行使父亲的权利!你也不能突然假装你是我的爸爸。这么多年找都没找过我一次,你根本不爱我,你根本无法爱我,你根本不认识我,我希望你承认这个事实!莉莉安说,这一切都像是演戏,像背台词,但是当时的莉莉安非常激动,她说:“你说吧,说你根本不爱我,说吧!”父亲真的说了。时间在那一刻凝固。莉莉安突然觉得是可以放下的时候了,这个故事也可以结束了。就在那一次,她逃离了父亲的家,从此没有再见,直到父亲去世。父亲后来又结婚了两次,她有好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谁也没有通知她参加父亲的葬礼。但是父亲去世的这一天,莉莉安第一次为父亲哭了。距离她两三岁随同母亲逃离父亲已经很多年了。从委内瑞拉逃出来的时候,母亲没有父亲的许可信件,总担心父亲会把她抢走。而实际上,父亲从来没有来过以色列。而这一次,莉莉安转身逃走,她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幸运的是,她经历的这一切并没有给她心理上造成更大的伤害。
3 莉莉安和汉诺赫·列文的爱情
有记者曾经问莉莉安,选择和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列文结婚,是不是在因为缺乏父爱的背景下爱上列文的,莉莉安说,认识汉诺赫·列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永远都没有年龄限制的人,他的一切都跟年龄无关。同时也因为她从来对男性的欣赏都是来自内在力量的吸引,而不是肌肉。在话剧《做梦的孩子》的演出中,莉莉安和列文开始了一些交往,列文对莉莉安展开了他独特的追求方式。他在剧院的留言处给莉莉安写诗,对于莉莉安来说,汉诺赫是作家,写诗实在太容易了,但是她仍然很享受这种追求。那时候莉莉安刚和男友分手,她并不想急于陷入另一场恋爱,虽然当时列文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剧作家和导演,但他有过几次婚姻历史而且绯闻缠身。
在这之前,莉莉安曾经参加一次列文的戏剧《生来爱的女人》的演出面试,她为那个试镜做了好多的准备。面试要求所有的姑娘以非常美丽的女性形象出现,因为那是一个非凡的女性的角色。莉莉安专门去买了条裙子和很高的高跟鞋,还聘请了一个钢琴家给自己伴奏。面试虽然只有短短的15分钟,但完成之后,莉莉安非常地激动。她无法描述和汉诺赫一起工作居然是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体验。汉诺赫的作品以犀利讽刺批判而著名,但生活中的他谦和优雅的气质深深地触动了莉莉安。
几天以后莉莉安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有着浑厚嗓音的男士,他说:“您好,我可以找莉莉安讲话吗?” 莉莉安说:“我就是。”他说:“你好,我是约西普拉客。”莉莉安当时不认识约西普拉客,虽然也久闻大名。当时莉莉安以为是哪个浑小子在打电话开玩笑,就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他说:“汉诺赫·列文希望邀请你共进晚餐。”莉莉安当时感觉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暴露自己的心态,从而引起周围的人嘲笑,索性说道: “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呢?” 对方说:“他不好意思。”回忆起这个片段,莉莉安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我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邀请。”
几个月以后,他们开始合作话剧 《做梦的孩子》。汉诺赫对莉莉安展开了浪漫的追求。他以古老的追求方式给莉莉安写诗,写一些短信放在莉莉安能拿到的地方,有时候是传达室。虽然莉莉安很享受这种被追求,但她并不想再进一步发展和列文的关系。一个月以后,有一次他们在巴夫大街散步,莉莉安忍不住问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列文停下脚步,凝视着莉莉安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我向往的女人,像你这样的,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在你的怀抱里死去,就这些。”多年以后,列文的确死在莉莉安的怀抱里。
他们的结合在当时也引起一些非议,有人认为,莉莉安嫁给列文,是因为列文是著名的编剧和导演。事实上,莉莉安为了避免被误解,一直克制不参演列文的任何戏剧,甚至避免在他所在的剧场演出。对于热爱舞台的演员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牺牲。但莉莉安说,因为有这种担忧,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无法真正投入表演,这对观众和作品都是不公正的。莉莉安和列文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叫阿历克斯。也许是遗传了父母的艺术基因,阿历克斯从小就显露出音乐天赋,如今他是著名的音乐人,和他的乐队每年受邀在全球巡演。
列文是一位高产作家,一生创作了五十多部戏剧,其中他自己导演了三十多部。他还出版了诗集。列文的作品往往以非常直接的方式剖析人性的深层阴暗与光辉,以及社会中被隐藏很深的真相。他曾用这样的台词来描述婚姻:“污秽使我们走到一起,汗水和泥土是我们的粘胶,远景腐臭一片。”“心理学家对我也没办法,因为他自己也想从妻子身边逃跑。”
列文一生有过三次婚姻、四个孩子,社会上流传着他各种版本的浪漫绯闻故事。人们总忍不住会从列文的作品里联想到他的私生活。对此,莉莉安说,她认为列文的这些作品跟他自己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列文在与莉莉安结婚之前有过两次婚姻。有趣的是,莉莉安和列文的前妻都保持着非常友好的朋友关系。每年莉莉安都会和她们举办各种融洽的聚会。她们一起庆祝节日,一起缅怀这位伟大的作家、有缺点的丈夫。
莉莉安这样评价列文的前妻:“她们俩是非常可爱的人,非常令人尊敬的人,我非常爱她们。我相信汉诺赫的这些台词都不是从她们或者我的生活中来的。”
4 现在的莉莉安
莉莉安以她才华横溢、谦逊友好受到大家的爱戴。但她一直都受列文的影响——人们提起莉莉安,就会说,她是汉诺赫·列文的妻子或者遗孀。莉莉安也并不是很介意这一点。她唯一介意的是,她希望大家知道她现在的丈夫的存在,而且也一样非常优秀,自己非常幸运遇见现在的丈夫。
列文身患重病之后,给莉莉安写了一首颇有意味的诀别爱人的打油诗。列文一向以独特的语言方式区别于他人,他的语言既让人发笑,又让人心酸。他写道:“我死后数十年,你拿花来看我,你的旁边又有了个谦虚的影子,我会问:谁是那傻瓜?你说:他是耶胡耍,我那亲爱的丈夫,耶胡耍和我开了小玩笑,给了我俩娃,汤姆和普阿。”(希伯来语押韵诗)
并没有需要数十年,列文去世两年后,莉莉安遇见了现在的丈夫呣兰,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叫阿罗娜。莉莉安曾在不同场所谈起现在的丈夫,总是以很感恩的心态说,很幸运遇见现在的丈夫,他真的太棒了!回忆起俩人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莉莉安也非常忐忑——她害怕媒体关注,害怕被同事或者列文的戏剧迷们看到,不敢想象如果和呣兰手拉手在大街上别人会怎么看自己。这让她陷入一种自责的漩涡中。直到一个非常亲近的女朋友告诉她:你为什么那么紧张,怕什么?也许事情真的发生了你反而不会有任何不适的感受。是的,当莉莉安真的和呣兰牵手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感觉这正是她最希望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再害怕。但是,她仍然摆脱不了一种犯罪感,她不能摆脱自己居然继续活着,而汉诺赫已经不再活着的这种比较。莉莉安说:“我知道这个感觉会一直陪伴我。只要我还活着,这个感觉就会陪伴我。我慢慢学着适应这个事实。我在某一时段意识到,我不会愿意让这个感觉阻挡我妨碍我继续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找到新的爱情。我想说,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应该两手紧抓生活,要尽力最美满地去生活。我是个积极的人,不喜欢总是哀哀叹叹的。我非常高兴自己迈出了这一步。我很幸运也很幸福,呣兰是一个非常美好和特别的人。”
2017年10月,我和莉莉安在特拉维夫的一家咖啡厅约见,她非常认真地给我介绍了呣兰。看着这位帅气优雅的男士站在莉莉安身边,除了深深的祝福,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们俩单独坐在离她丈夫不远的桌子上谈论关于《安魂曲》新书发布会的细节,也谈《雅各比和雷弹头》即将演出的细节。我向她描述我看剧本的感受,说我看了6遍这个剧本,曾有一个星期无法从这部剧里走出来,人生存的尴尬和不堪令我悲伤……我一抬头,莉莉安泪流满面,虽然她还是保持着笑容,但泪水爬满了她的脸庞。我不知道我的哪句话触动了她,只有紧紧握住她的手。
后记
新书发布会结束后,我带着莉莉安拜会了北京的几大剧院:首都剧场、国家话剧院、国家大剧院、保利剧院、中国喜剧院、大华剧院等。招待我们的同行得知莉莉安是列文的遗孀,都流露出极大的好奇,共同话题是回忆当年观看《安魂曲》的感受,同时筹划2018年的戏剧交流计划。我们在首都剧场的时候,莉莉安站在空空的舞台上,忍不住张开双臂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轻轻跺脚:“这个舞台好熟悉啊。”后来和濮存昕老师聊天的时候,我才回忆起她第一次来中国,就在首都剧院演出了《安魂曲》。
在回以色列的飞机上,我和莉莉安都疲倦不堪,一觉睡到落地特拉维夫,原计划的一些采访没有来得及完成。临分手的时候,莉莉安反复感叹这次丰富的中国之旅太完美了。我们相约:2018年北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