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渺小与高尚,放大的时空与隐形的人。
田沁鑫如今的戏剧并非一堆无用的臆想,对她的非议可能就是所谓“离题万里”的文本。当《聆听弘一》的这句台词——“一代高僧李叔同,红尘中的弘一法师”——出现时,你读到的自然是迷惑、寻找出处的解构以及顿悟。田沁鑫是借壳大家,关于弘一法师蜕变的过程,毕竟是个谜,从“富二代”的才子,到恬静于西湖的教书匠,再到虎跑寺的出家人。你难以划开这两极世界的奥秘,它是对立的,又是通融的。
《聆听弘一》也是一种对立和通融,寻找民国“坏蛋”和神交云水高僧。
这肯定是一个不讨巧的题材,但田沁鑫懂得如何使用观照。弘一大师始终是一个在时代背景和多角度叙述里的虚设角色,或者说,只是打开了一个神交的通道。该剧用了一个当下网络播客直播的壳,与之呼应的是民国电台,这种时空穿梭的结构,其功能是为了解读和旁证,让历史人物从模糊到清晰。田导巧妙地用聆听替换了惯常的戏剧塑造,她甚至把台上台下当作了聆听的场所。
戏剧能不能快速地将观者逼进一个两难境地,按照彼得·布鲁克的理念来说,没有哪个文本是能自己解答的:“戏剧的本质全在一个叫作此时此刻的谜里面,就像从全息图中分裂出来的碎片,它的透明度只是一个假象。”
此剧缘起于田沁鑫收听浙江丽水的一档关于弘一的电台节目,这是全息图里的一小块碎片,但是完整的,根子是在跨时空中将人捞回。《聆听弘一》演绎一段孤岛时期的中国广播业,这时弘一尚未圆寂,正当这群富二代在逆境中徘徊与沉沦时,弘一法师的修行积德成了舞台上的一束光。
且不说乱世的浮躁对比,也不说守戒的教化,这本身就是另一种碎片化的拼接,时空是双重对应的,历史是言说的。
用一场嘈杂的戏来言说弘一法师。静,是某一个案桌上积淀尘埃的纸文,也是闻谤不辩的呼唤。
李叔同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是否对应了田导的一种当下的精神执念?而李叔同和弘一法师在《聆听弘一》里是两个角色:人间才华和超脱修行的对应。田导在寻找这两个角色的关系,同时,也是对当下俗世欲望泛滥的自觉洗滤。
《聆听弘一》制造了信与不信的界限,舞台上一直有人在行走与穿梭,他们将界限变得浑浊不安。
田沁鑫没有回避迷惑,正是这种迷惑让我们的观感开始起疑,疑惑舞台上的众生是我们自己,这是一出没有寺庙钟声的戏剧,它可能仅仅是那个年代的一个注解。
至少,我们从李叔同的早期身世读到一个难解的迷惑:尽管出生在平和良善的家庭里,但因为是父亲的小妾所生,作为庶子,“从小就感受到这种不公平待遇给我带来的压抑感,然而只能是忍受着,也许这为我今后出家埋下了伏笔。”在俗世,他对人不冷不热。他出家前所作的《送别》就是写照:“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这是线索——母亲离世,他就想离家乡远远的。至于为什么在日本首演《茶花女》并亲自饰演玛格丽特,尽管我们不能妄论他在体味母亲的人生滋味,但事实上恰恰这成了中国话剧的始作俑。
报国济世与热衷文艺,李叔同早期之路也有阴阳两极。林语堂说他是他们那个时代“最遗世而立的一个人”。而田沁鑫看来够大胆的,她接连的两出戏《北京法源寺》和《聆听弘一》都是将最直感的肉身和精神作对比,一场又一场隔空对话,以及不同镜像里的矛盾。
戏剧,在这里是群像图,一个试图营造天地大统的人的群像图。
自觉聆听到静水流深的境界时,必然是热血的感动。她已经懂得在避实就虚中落实到实处,乃至,戏剧能济世的雄心。
《聆听弘一》背后有热血。
“戒是无上菩提本”的下一句是“佛为一切智慧灯”,《聆听弘一》说到“戒是无上菩提本”为止。
只有看到两头的精彩,才会没有入墙的诱引。放弃文艺兴许是未来的踪迹。《聆听弘一》里几乎都是与佛无关的台词,这使表层叙事的节奏和虚拟人物的精神成了反差,这也是非常危险的处理,就看观者认不认同这样的体验——在黑暗中奔跑的人群背后的弘一法师。
田沁鑫对于需要填补的历史有一种天然的迷惘感,如果确实如此,那就是彼得·布鲁克所言:此时此刻的谜。关于谜,每个人有不同的对待。
如同,撒出去的一张无限的网,收网时需要超常的定力。芸芸众生之外,弘一法师圆寂前留下了四字:悲欣交集。
俗世也可由这四字涵盖,《聆听弘一》理应有续集。